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*灵感来自于一个梦,部分参考日本“如月车站”传说
*致敬宫崎骏动画电影《千与千寻》
*肉部分是轩策
1
“等等等等……嘿哟!”
李轩仗着自己中学时代得过长跑冠军,在地铁车门即将关上的一瞬间大步跨了进去。
今天他运气着实不太好,傻逼甲方不满意方案不早点说,逼得整个小组陪着一遍一遍加班改,好不容易下班走出办公楼还赶上大暴雨,撑把伞根本无济于事。
但是他等不起,再犹豫下去地铁都没了。咬咬牙遮一半淋一半地冲进地铁站,不知道是不是上天眷顾,居然正好赶上末班车。
李轩在车厢里站定,甩了甩雨伞上的水。始发站又是末班车的好处就是人少,他随便挑了个靠边的位置,坐下来就开始发呆。
薄薄的衬衫半边几乎湿透,黏糊地贴在身上。他的状况称得上狼狈,而且疲惫不堪,连根手指都不想动。每天日子都是这么过,白天在公司被甲方压榨,回家洗个澡倒头就睡得人事不知,娱乐活动仅限午休时间聊个天,通勤时间拿手机看个小说,偶尔周末放个假像是偷来的。
经过暴雨的洗礼,他现在连手机都懒得拿出来。
地铁在漆黑的隧道里晃晃悠悠,伴随着柔美的女声把他带往目的地。中途少有旅客上下,每到一站都面对着空旷无人的站台。
路远,时间长,况且这么晚小偷也该下班了。李轩心存侥幸地想着,放任自己打起了瞌睡。
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地铁依然行驶在隧道里,车厢里已经空无一人。李轩迷迷糊糊间觉得这段隧道特别长,开了快五分钟了都没到站,连提示即将到站的广播也许久没响过。又等了大约三分钟,李轩按捺不住起身去查看车门上方的站名显示屏,眼前的景象却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累过头产生了幻觉。
上面什么也没有。
不管是站名,还是已过和未到车站的标记显示,什么也没有。那里只有一块白色的背景板,所有字样被彻底抹了个干净,一点痕迹都没剩下。
李轩揉揉眼睛,再三确认没有看错位置,又去别的车厢走了一圈,同样如此,整列地铁的站名显示屏都消失了。
“卧槽……见鬼了真是……”
李轩喃喃自语着,同时暗下决心,如果能回去的话一定要跟老板请个长假出去旅游放松,扣工资炒鱿鱼也认了,不然非得过劳死不可。
但是回过头时,他发现就连涂着海蓝漆的座位,都失去了原本的颜色。
地铁就像是被整个丢进了什么强力褪色的溶液,从车头开始由外向里,全部被纯白吞噬殆尽。
连车内照明都受到影响,暖色的灯光逐渐变得惨白,像个坟墓。
李轩还算冷静,就着记忆中的位置找到了同样成了白色的紧急停车按钮,拿起雨伞用柄敲碎玻璃,把停车钮狠狠地按了下去。
车底和轨道摩擦发出刺耳的响声,最终奇迹般地缓缓停下了。窗外仍是深不见底的黑,周围却是近乎诡异的白。
哪种看起来都挺不祥。李轩站在车厢中央,没敢拉任何扶手,头脑一片混乱。他觉得自己简直是在做一个过于真实的梦,但是无论怎么掐人中捏手臂,都醒不过来,走不出去。
他与空气陷入一场漫长到近乎永恒的对峙。
万籁俱寂,没有除他之外的活人声响。
李轩一直自诩胆子大,普通恐怖片或者鬼屋根本吓不倒他,灵异小说看得也不少。可当科学无法解释的情景这么铺天盖地涌来,他才发现无论理智还是勇气在这一刻都显得如此渺小。
剩下的只有疑惑,恐惧,以及面对真正未知时巨大的不安。
不知过了多久,李轩终于做出了决定——必须得出去。他很庆幸刚才果断强制停车,不然任由地铁行驶不知道会被带到哪里。而现在,只要走进隧道沿着原路返回,至少回到上一站的几率还是有的。
至于会不会在隧道里遇见什么东西,那就只好听天由命了。反正情况不会比现在更糟糕。
李轩下定决心,正打算想办法打开车门,没想到他手指刚碰到门框,地铁突然“哐”的一声再次启动,差点把他震倒在地。
完了,这次大概真的回不去了。
李轩闭上眼睛,脑子里开始回顾起不到三十年的短暂人生。他家境一般,父母都在老家,小时候调皮打过架逃过学,好不容易开窍考进了大城市不错的大学,毕业后志得意满准备开始自己的事业,理想和现实的落差却残忍得让人无力。谈过三次恋爱,也都没什么结果。
在临近生命的终点居然能有这么不寻常的经历,想想也挺幸运的。只可惜这个故事没有机会说出去,除了亲人同事之外,大概也不会有人发现世界上少了他。
正胡思乱想呢,地铁又缓缓减速,自己停了下来。车门上的指示灯闪烁两下,开门。
列车到站。
李轩深吸一口气,按住仿佛快要跳出喉咙的心脏,打量起眼前的车站。灯光有些昏暗,除了抬头没有标示站名之外一切如常,座椅垃圾桶什么的一应俱全,而且颜色都漆得好好的,甚至还有个自动售货机。
虽然怎么想都不是好去处,但是待在满目皆白的车厢里实在太压抑。李轩犹豫了几秒,迈步走出了车门。
这个车站真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,有无障碍电梯,还有自动扶梯,就是都在停止运行状态。
现在对他来说只有两条路,要么回到仍旧开着门的地铁里去,看看命运会把他带往何处。要么就是沿着自动扶梯往上出站,弄清楚这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。
李轩打开手机,时间显示已经半夜十二点多了。信号自然是一格都没有,紧急电话也打不出去,几千块的智能手机只能当照明和手表用。
他叹了口气,那列地铁是真的一点儿都不想再乘,那么剩下的唯一选择就是上楼。
李轩从下面向扶梯上方望去,上头黑洞洞的没开灯,让他心底一阵发虚。正犹豫着,眼角余光瞥到了扶梯对面的售货机前站着一个人。
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,单肩背个书包,背影挺拔,像个大学生。
这种时候,出现在这种地方的“人”,用脚趾想都能猜到是什么东西了。然而李轩不知为什么感觉不到一丝害怕,鬼使神差地朝他走过去,边走边大声道:“你好,请问一下……”
那人反而被吓了一跳似地回过头。
眼前的面孔轮廓分明五官端正,比脑补的青面獠牙或是惨白鬼脸好了不知道多少,李轩却呆愣在原地。
看着那张脸,李轩的脑海中只剩下一个想法:我认识他。
对方明显能察觉到李轩的迷茫与期待,终于开口给了他一些回应,可惜并不怎么友好。他口音很奇怪,语调带着说不出的别扭,用词遣句倒是很接地气,是李轩熟悉亲切的中文:“说了多少遍别回来,怎么又来了!”
2
即便内心做过好几种假设,李轩也没预料到会听到这样的话——信息量很大,而且让他细思恐极。
“喂,你说清楚怎么回事行吗……”李轩声音都颤抖了,“什么叫‘又’?”
那人嘴角微微抿起,面无表情,读不出有什么情绪。李轩被他这幅态度弄得七上八下,这会儿他看什么都觉得诡异,语气无法控制地急躁起来。
“我他妈什么时候来过这个鬼地方啊?!”
对方耸耸肩膀,转过身去继续摆弄自动售货机,似乎不打算再搭理李轩。
李轩几乎要抓狂。好不容易逮到个会讲人话的,偏偏还这么冷淡,不管装神秘还是真深沉都让他一个头两个大。不过冷静下来仔细想想,眼前这小子长得不错,打扮得也很正常,一点都没有妖魔鬼怪唬人的气质。在李轩的认知里,鬼怪要想害人,肯定会通过各种方式展现出企图。无论手段是引诱还是惊吓,总要有所动作,哪有像现在这样把他当空气放置play的。
所以就算他是鬼,应该也不是什么坏鬼。
更何况只有他可能知道这地方的底细,有希望帮助自己回家。
被自己的逻辑说服的李轩把心一横,非得从这家伙嘴里套出点什么来。反正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,就算是什么高级陷阱也只好认了。
打定主意的李轩重新打开话头,语气表情都诚恳至极:“前面我比较着急所以脾气有点大,不好意思。请问你知道这是哪里吗?我在地铁上打了个瞌睡,一睁眼就……呃,被带到这了。”
那人听完这一长串,终于再次转过头来,吐出几个字:“这里叫虚空。”
“就是空无一物的那个虚空吗?”
“随你怎么理解。”
“我该怎么回去?”
“你回不去了。”说完他倒是又思考了一下,然后纠正道,“得等等。”
李轩本来已经绝望的心中又燃起了一星半点的火光:“等多久?”
“一年。”
“这么久啊……”
那人颇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:“当初就这么定好的啊。”
“当初?”
“算了,当我没说。”
李轩现在迫切地想知道关于回家的一切信息,对于这名副其实的“鬼地方”的历史逸闻之类兴趣不大。他深思熟虑着每一个说出口的音节,又问道:“这里还有没有其他人?”
“‘人’早就没了。”
李轩心里咯噔一下,顾不得礼貌,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:“那……你是鬼魂?”
对方倒是极为大方地承认了:“是啊,不过我比普通鬼魂高级一点。”
李轩被他的用词逗得笑出声,紧张忐忑的心情也放下不少,终于能用正常语气说话了:“高级在哪里?”
“你见过普通的鬼魂能喝饮料吗。”
李轩一愣,这才发现对方手里拿了盒雪菲力。他以前经常喝的,近几年市面上比较少见。
折腾这么久他也渴得不行,干脆也翻出几个硬币想要往售货机里丢:“这里的饮料我能喝吗?”
看上去喝得有滋有味的家伙放开吸管,捧着利乐包翻转了好几圈,终于在不起眼的地方找到了生产日期:“理论上来说死不了,如果你不在意它过期两年的话就喝吧。不用钱,投进去拿到东西之后按退币键就行。”
“……算了。”李轩讪讪地收回手,感到十分无力,“那你为什么能喝……”
“我是鬼。”
一人一鬼就这么面对面相顾无言。李轩看得眼馋,又无意挑战过期两年的饮料,只好没话找话:“不买点新的吗?”
“出城很麻烦的,懒得去。而且今年的时间已经过了。”
“可是过期的你自己喝起来味道也不好啊?”
“我是鬼,管味道干什么。”
“……”
李轩觉得这人,哦不,这鬼的思路有点神奇。虽然并不是无法交流,但是好多话都看上去说得很有道理,却让他无言以对,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人鬼殊途吧。
聊到这,他突然反应过来一个十分严重的事实:“你说要过一年才能回去,该不会指的就是‘出城’的时间吧?”
“是的。”
“就是说我还要在这地方待一年?”
“你要是不想立刻去死的话,是这样没错。”
“天啊——”李轩抱头哀嚎,“饮料过期两年,你上一次‘出城’该是三年前?难不成所有的食物饮料都是三年前的?”
对方盯着他,像是发现了什么很有意思的事。等他差不多哀嚎够了,才慢悠悠地开口,发音仍旧是之前那样带着些微别扭,意思却表达得很清晰:“生产加工过的食物是三年前的,但是我有种小麦和蔬菜,井水和湖水煮一煮也能喝。”
“厉害,还有这些东西!”李轩是真的震惊了,原本以为这里是一座毫无生气的死城,没想到居然还能种出庄稼来。
“那是。”青年的脸上难得出现几分自豪,“这是我的城。只要你不介意吃素而且没什么调料的话。”
李轩头点得拨浪鼓似的:“不介意不介意,有得吃就行。”
“真好养。”
“是我冒昧打扰了,客随主便嘛。”
饥饿与饥渴的生理需求实在难以阻挡,就算这时候告诉李轩有饭吃都是骗人的,等待他的将是恶鬼地狱,他觉得自己也会毫不犹豫地跟去。
“行吧,那你跟我走,别乱跑。”
“不敢不敢。”
“这里虽然没活人,但是对你来说也不危险。怕你迷路而已。”
李轩看着青年和任何一个活人都没有差别的脸孔,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与温暖。
然后他问出了这段路途中最后一个问题:“我该怎么称呼你?鬼先生吗?”
“太难听了。”青年皱眉,“我有名字,我叫吴羽策。”
3
吴羽策带李轩走上停运的自动扶梯,上头还是一样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见,但是这会儿李轩已经不再害怕抬头看了。
这是个靠谱的、好心的鬼,他没来由的这么觉得。他看人一向准,看鬼应该也差不了多少。
上楼之后眼前呈现出的依然是个普通的站厅,出站口左右各有一个。李轩站在检票机前犯了愁,他身上有钱有交通卡,不过好像在这地方并不适用,不管怎么刷栏杆还是纹丝不动。
吴羽策像看傻子般瞥了他一眼,手一撑就从栏杆上潇洒利落地翻了出去。
这是怎么回事?我要在一只鬼的带领下体验人生的首度逃票吗?
遵纪守法的好公民李轩有点不能接受,转念一想今天所有的经历已经够离奇了,也不差这么一次逃票,当下依样画葫芦也从栏杆上……爬了出去。
吴羽策领他走右边的那个出站口。上楼的楼梯很长,两双鞋子交错落地发出杂乱的声响,在狭窄的通道里回荡着。
——原来鬼也有脚,也要穿鞋子,走路也会发出脚步声啊。
李轩知道这样的想法不太合时宜,可要是不给自己的头脑找点事做,他怕自己会再一次陷入焦虑之中。
短短一个多小时内发生的事,足够让每个理智的人濒临崩溃,甚至怀疑之前二十多年人生里所有的认知。他被一列地铁带离了熟悉的地方,来到属于某个鬼魂的城市。这里的建筑、景色乃至街边的广告牌售货机里的饮料都和人类世界没有差异,唯一的区别就是放眼望去空无一人,没有交谈,没有争吵,没有爱人的耳语和父母的唠叨,什么也没有。
他应该庆幸的。吴羽策走在身边而不是身前或身后,光是这一点就让李轩充满了安全感。他带着他穿过大街小巷,告诉他这里没有妖魔鬼怪,有住处,有人类存活下去的必需品,甚至还获得了一年后就能回去的承诺。可是李轩又没法完全说服自己接受眼前的一切,他原本活得虽然不甚得意,至少走在正常的轨迹里,直到今晚被迫告别早已麻木的生活状态。
会有人寻找他吗?会有人为他焦虑为他流泪吗?他会从别人担忧的对象,渐渐变成茶余饭后的谈资吗?一年之后回去,那个世界走得那么快,还能有他的容身之所吗?
他不知道,也不敢猜测。
天是彻彻底底的黑色。没有人,所以也没有灯光,没有影子。
李轩置身在偌大的空城里,恍惚间觉得仅有的那缕温度竟然来自于身边的鬼魂。
很快他就反应过来,被自己的错觉弄得哭笑不得。
鬼怎么会有体温呢?
吴羽策的住所离地铁站大概十五分钟的路程,是一套与周围现代建筑格格不入的古代风格大宅院。庭院打理得很干净,窗棂立柱全部古意浓厚,一看就是很有年头的。
李轩本来还在感叹吴羽策居然这么有情调,走进室内却是大跌眼镜。宅子的外观和内里简直差别好几个时代,前厅被装修成了欧式风格,一套华丽的长沙发配两个单人沙发赫然摆在了应该放八仙椅的位置,墙边架子上铜镜瓷碗花瓶之类的啥都有,墙上还挂着把形状古怪、泛着妖异红色的长剑。说好听点叫随性,含蓄点叫不伦不类,难听点就是乱七八糟不堪入目。
他又往左右厢房一望,差点以为自己走进了宜家和无印良品联合举办的家居装潢博览会。
吴羽策特别豪迈地说:“住哪间自己挑。”
李轩定了定心神,颤颤巍巍地问吴羽策:“你家……还有……别的房间吗?”
吴羽策似乎完全感觉不到他被雷得千万头草泥马呼啸而过的心情,好整以暇地说:“里面还有一间。”
李轩是广告公司的,最近接了不少装潢相关的单子,对这方面特别敏感。继续在这前厅待下去他简直要疯,赶紧照着吴羽策指的方向往里间走去。
推开里间房门他瞬间置身天堂。同外面杂七杂八的混搭风格完全不同,这间房子才是宅院的原配,每件家具都沉淀着历史,在这里度过了漫长而又安静的岁月。
李轩忙不迭地表示:“我就住这里行吗?”
“不行。”吴羽策无情地击碎了他的希望,“这是我房间。”
李轩的表情瞬间被击垮:“……那我睡外面那间好了。”
“哦,去吧。”
吴羽策挥挥手,一副有事启奏无事退朝的模样。
“等等……”李轩颇为可怜地扯住他袖子,又自觉不妥地收回了手,“我有点饿。”
吴羽策也没不耐烦,问他:“清汤面吃吗?”
“吃吃吃。”
吴羽策挽起袖子走了,不知道去哪给他煮面。这一路上李轩知道了吴羽策是可以吃喝的,不过他没有味觉也不需要营养,食物吃下去很快会被分解成能量。独自生活在虚空城用不上太多,需要力量的话城市的每一寸土地都能给他提供,所以食物微不足道的补给其实没什么意义。
呼噜呼噜三下五除二解决了一碗什么味道都没有名副其实的清汤面,李轩觉得这是他人生中最幸福满足的时刻。因饥饿与惊吓而抽搐的胃被热腾腾的面安抚着,连同烦躁不安的灵魂一起平静了。
他想他该去好好睡一觉再考虑接下来的事,于是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:“吴……先生,我想洗个澡可以吗?”
“外面有井,厨房有桶,自己烧。”
李轩震惊了:“这里不是现代城市嘛!”
“自来水厂和水管太复杂,我又不常用,没建。”
李轩认命地准备去烧水洗澡。正要出门,吴羽策主动叫住了他。
“等一下,你带手机了没?”
李轩转过身来,看见吴羽策在某个抽屉里掏啊掏,最后挖出来一个手机。
还是诺基亚翻盖款的。
4
李轩的思绪在“原来鬼也需要用手机”和“好怀念啊这不是我大学时候的那款吗”中摇摆许久,最终停留在了后者。
他斟酌着措辞,评价道:“呃……这个手机,蛮复古的哈。”
吴羽策毫不在意地按下开机键:“挺久以前买的了,一直没换。”
略显粗糙的屏幕上两只手缓缓交握在一起,然后显示出五个英文字母。
李轩急忙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来:“这儿能打电话?有信号?”
吴羽策指着屏幕上仅可拨打紧急电话的字样说:“你想多了。”
“我想也是……”李轩脸上难掩失望,“那肯定也没有WIFI。”
吴羽策的表情像是想把他从房间里踢出去。
李轩急忙摆手:“我开玩笑的,开玩笑的!不过既然不能打电话更不能上网,你要手机干嘛?”
吴羽策是个行动派,当即在键盘上按了两下,手机麦克风里立刻传出非常熟悉的、富有节奏感的旋律。
一个中气十足的女声开口唱道:“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……”
“……”
李轩扶额:“你手机用来听音乐的?”
吴羽策特别理所当然地回答:“对啊。”
李轩已经懒得再问他为什么不买个iPod,或者弄个普通MP3了。显然吴羽策的生活看似与人类世界接轨,实际上因为三五年才会“出城”一次,许多认知都比较混乱,对电子产品更是没什么概念。
“你那里有歌吗?传点给我。”他说。
“有是有,不过你爱听什么风格的?”
“什么都行。”
李轩翻起了自己的播放列表:“我怎么传给你?”
“蓝牙可以用。”
“不科学啊。”
吴羽策摆弄着他的宝贝音乐播放器:“这里好像有蓝牙可用波段。”
李轩一边腹诽建这个城市的人脑回路真是有问题,一边打开了自己手机的蓝牙。
一人一鬼面对面折腾了好几分钟,李轩突然意识到了症结所在:“哎呀我都忘了,爱疯的蓝牙仅限苹果设备之间连啊!”
吴羽策迷茫地抬头看他:“什么?”
“就是……总之我的和你的没法连蓝牙,硬件问题,解决不了的。”
“哦……”吴羽策脸上没啥表情,干脆地关机再把手机放回抽屉,“那算了。”
李轩心里莫名闪过一丝不忍,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:“你拿我手机听吧,反正也没别的用处了。”
吴羽策接过来,胡乱按了几下,又翻过来打量着背面那个缺一口的苹果LOGO。
“我用不来。”他说着,把手机递了回去。
“很方便的嘛,我保证一教就会。”
李轩讲起电子产品不知不觉就有点亢奋,吴羽策也认真地听,直到手机屏幕上显示已经凌晨四点。
他终于想起正事,指指时钟对李轩说:“你再不去烧水天都亮了。”
当李轩终于收拾完躺上床,天边已经泛起了晨曦的白光。被子是吴羽策不知从哪儿翻出来的,却松松软软带着太阳的味道,亲切得仿佛就睡在家里的床上。
照理说碰上这种奇遇,正常人都应该辗转反侧陷入失眠的,但是李轩无论身体还是精神都已经累极,一接触床神智立刻恍惚起来,也就没啥心思去嫌弃房间的装修风格。
而且他必须在这住一年,不习惯也得习惯。
这一觉整整睡满十个小时,好像还做了不少奇异的梦,不过醒来就全忘光了。朦胧间李轩下意识地伸手去床头摸手机,摸了个空才想起来手机在吴羽策那儿。
不知道他研究得怎么样了。
李轩打着哈欠往里间走去,还没走到门口,就听到里头传来吴羽策和人对话的声音。
李轩这一记吓得着实不轻。原本以为只有他俩的城市里居然还有别人,这是不是意味着从头到尾吴羽策都在说谎,虚空是个彻彻底底对他敞开的陷阱呢?
正胡思乱想着,吴羽策一字一顿的声音又清晰地传了出来:“你好,这里是虚空。”
随即一个尖细的电子音也用同样的语调说:“你好,这里是虚空。”
李轩很快就明白过来,根本没有别人,吴羽策在和他手机里的汤姆猫APP玩。
他轻轻敲了敲门,吴羽策提高声音回答:“进来吧。”
汤姆猫跟着说:“进来吧。”
吴羽策把手机屏幕对着推门进来的李轩说:“这个好玩。”
“再玩没电啦。”李轩都没意识到自己嘴角的上扬,“这里可以充电的吧?我记得地铁站台的灯是亮的。”
“可以。”
“那麻烦告诉我地方,现在就充上呗?”
吴羽策指指房间的某个角落,想了想又说:“你房间也有,在床左边。”
李轩在昨晚——或者说凌晨的聊天中,大致了解到了虚空诞生过程。吴羽策告诉李轩虚空是他亲手建起来的,只不过除了地铁站、发电厂等设施和他家外,大部分建筑物都徒有其表,内里空空如也。吴羽策拥有分析物品结构的能力,只要有足够的原料,看一眼原物就能仿造出来。而作为这个世界的主人,要获得基本原料对于吴羽策来说易如反掌。他借着“出城”的机会学习模仿,逐渐改建出了李轩眼见的、与人类社会看上去别无二致的城市。
李轩当时问他:“建成现在这样花了多久?”
吴羽策努力回忆着,不太确定地说:“可能七八百年吧,一直在改。”
“还真是与时俱进哈。”
“闲着无聊。”
李轩又忍不住好奇心追问道:“为什么不换个手机或者干脆买台电脑呢?”
吴羽策露出困扰的表情:“好贵,得卖好多东西。”
“你自己造一台呀!”
“内部构造太细小太复杂了……头疼。”他揉着眉心,好像那种费心费力的感觉就在眼前,“我喜欢造大的。”
5
睡过一整天之后,体力完全恢复的李轩花了三天时间,跟着吴羽策逛遍了虚空。
有些地方看似有路,实际上都被李轩看不见的某种结界包裹着进不去,所以真正的面积并不算太大。整座城市延续了吴羽策家宅随意至极的风格——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里头藏着一个偌大的田园,旁边依着森林或者湖泊;或者火柴盒般排列整齐的现代住宅区边上被修整出一片菜地,上面还种满了庄稼,长势良好。
李轩已经从最初的完全不能接受变成了习以为常。吴羽策没有被人类世界的普遍审美浸染,更没学过什么建筑学和城市规划,今天建造什么、明天毁掉什么全都凭心情来——但是李轩还是凭借着细心观察发现了一些规律:他不喜欢整个区域全都被现代社会的建筑覆盖,一定要往里添点返璞归真的东西才舒服,比如田地和古代常见的砖瓦房,还有半截城墙。
第三天的傍晚,他们来到了一处湖泊边上。湖水清澈无比,却深邃得根本看不到底,连靠近岸边的地方也是如此。夕阳缠绕着晚霞,在湖面上洒下金子般的碎光,周围又似蒙着层雾气,望不到太远。
“这里就是虚空的尽头了。”吴羽策停下脚步说。
“真漂亮。”李轩由衷地赞叹,“为什么说是尽头呢?”
吴羽策弯下腰掬起一捧水:“不管用什么交通工具,永远也到不了对岸。”
李轩指着吴羽策手掌心里的水,有些敬畏地问:“这是忘川水?”
吴羽策松开手指,任由水淅淅沥沥地从指缝滴下去:“你想多了。”
最后一滴水落地的时候,他说:“总归是要忘的。”
李轩觉得吴羽策此时的神情和语气不同寻常,好像在感叹一桩他无法理解、又客观存在的事实。李轩之前一直挺羡慕这位鬼魂先生,拥有永恒的青春,过得自由随性,不需要为生计奔波发愁,挥挥手就能造出人们辛劳一生都买不起的豪宅。他在虚空城里甚至拥有实体,和正常人类没什么分别,顶多无聊些罢了。
直到现在,他才隐约感受到,这份“无聊”——或者叫做“孤独”,根本不是他能够想象与承受的。
他不想看到吴羽策露出这样的表情,只好努力转移话题:“我对前世今生这种话题还蛮感兴趣的,有机会还真想知道自己前世是什么样的人啊。”
吴羽策十分肯定地回答:“是个普通人。”
“你知道?”
李轩顿时来了劲,看来吴羽策搞不好跟什么掌管生死的鬼神有交情,居然连他的前世都晓得。
吴羽策甩给他几个字:“一看就知道。”
“……靠。”李轩这才意识到自己被嘲讽了,“你就不能说点好的,比如人中龙凤,帝王之相吗?”
鬼魂先生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“不要自欺欺人”。
无论是人是鬼,太实诚总是不招人喜欢的。李轩愤愤不平地想。
他们又在湖边待了一段时间,吴羽策看着快要沉入水面的太阳说:“回去吧。”
经过这几天的相处,李轩知道吴羽策虽然早就不是活人,生活习惯还是很规律的,而且比身为社会人的自己健康得多。他顿时很有信心,这一年清心寡欲健康作息的日子过下来,搞不好就能脱胎换骨了。
走了一会儿,李轩忽然指着面前不远处问道:“那是什么?”
一块石碑。
石碑前方的地面上还有些磨损严重的人为痕迹,斑斑驳驳组成了一个类似圆圈的图案。
吴羽策说:“是墓碑。”
李轩停住脚步:“谁的墓碑?”
“我朋友的。”
李轩心里倏然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,纷繁复杂理不出个开端。他隐约觉得这个地方与自己有关联,又不知道从何问起。
“他……”
才说出一个音节,吴羽策就打断了他:“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。”
吴羽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眼底一片澄澈,几乎捕捉不到悲伤和怀念的情绪,就像是在谈论一位早已远行的故人。这位故人可能明天就会返回,也有可能再也不会归来。
“他以前也住在这座城里吗?”
吴羽策笑了笑:“这原本就是他的城。”
那是李轩第一次看见吴羽策的笑容。除了初次见面时发生的小小不愉快之外,他的脸向来是云淡风轻的,成百上千年的时间足以把所有情感冲刷洗净,只余一片干干净净的荒原。
吴羽策有很多故事,虚空一定也有。他非常渴望知道。
但不会是现在。李轩有自知之明,现在的他只是闯入这座城市的不速之客,而对于吴羽策来说,则是一个麻烦得不能再麻烦的借住者。
说话间,夜幕彻底降临了,天边最后一丝光亮也被吞没,虚空再次沉寂于全然的黑暗中。
而此时墓碑前看似早就废弃的痕迹上居然泛起了浅紫色的光点,旋转着慢慢上升,然后随着微风散落在空气中。
“哎,飘到你脸上了……”
光点像是有生命般地停在吴羽策的脸颊上,李轩伸出手想帮他拂去,手指擦过微微上挑的眼角。
皮肤是温热的。
“……!”李轩被烫到似的后退一步,“你不是鬼吗?”
吴羽策自己动手把脸上的东西擦了:“是啊。”
“那你为什么……鬼不应该是冰冰凉的?你别吓我……”
吴羽策理所当然地回答:“都说了我是高级的鬼。”
李轩还是一副不信任的样子,十分警惕地看着他。
“骗你我有好处吗。”吴羽策朝他摊摊手,“我可以有实体,为什么不能有体温?”
“我还是觉得这超出了我的认知范围……”
“仅限虚空,出去就不行了。”吴羽策说着,再一次抬起手拍掉了落在外衣上的光点。
他简直和活人一模一样。李轩想。
6
身侧的士兵们都全身覆甲,刀刃上沾满粘稠的血液,脸孔灰败,满面尘沙。
他迈步登上城头,脚步早已带上长时间作战后的疲惫与沉重。那个人在城楼上等他,外袍上染过一层又一层的血,边缘延展成盛开的花。
“撑不住了。”
那人的声音冷峻得像冰一样,说出的话更是让他从头到尾都被寒意包裹。他定了定神,放眼望去——
曾经繁荣和乐的城市满目疮痍,城外的黄沙上都沾着斑斑点点的褐色。城内尚有生息的活人除去城楼上有战斗力的士兵外所剩无几,而那些带来不幸的妖物仍旧肆虐横行。
他问一名士兵:“该走的都走了吗?”
士兵给了他肯定的答复。
“阵已设好,在湖边。”他对并肩而立的人点点头,“我们这便过去。”
“城主——”
忠心耿耿的属下们纷纷开口唤他,眼中满是不舍。他露出一个有些无奈、又如同往日那般温和的笑容,朝他们吩咐道:“你们也都尽快离开,阵法一旦启动就来不及了。”
两人转身下楼,把挽留之声抛在耳后。
他按了按身侧的刀:“辛苦你送我过去,阿策。”
身边人的眼神冷冽,步伐坚定:“辛苦的不是这个吧。”
“是啊。”他替对方重新整好衣襟,“还要辛苦你陪我一起把命搭在这儿。”
李轩唰地从被窝里坐起身来,背后被冷汗浸透,还在不受控制地打着冷战。
来到虚空的这段几天里他每晚都在做梦,然而全都模糊不清,睡醒之后就几乎想不起来了。只有这一回实在清晰过了头,衣服上和刀刃上的血液、带着血腥味的风刮过脸颊的感觉、甚至人类的皮肉被被融化的声音……全都真实可辨。
他还梦见了吴羽策。
一身戎装,半身染血,腰间所佩正是厅里墙上挂着的那把红色长刀——他曾经以为是剑,但是在梦中近距离地看过之后,他确认那是一把形状奇特的刀。
梦中的自己,也有一把。
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站在城头,看见那些骇人可怖的景象,也不知道他和吴羽策将要走向哪里。唯有死亡如此贴近,好像稍微往前迈一步就能踏进永远无法被拯救的深渊。
要奔赴地狱的是谁?一个人还是两个人?
李轩扶着几乎要炸裂的头脑,勉强下床去倒了杯水。甘甜的井水滋润着火烧火燎的嘴唇,终于让他恢复了清醒的神智。
虚空城的太阳和月亮都比人类世界所能看到的更大更亮,此时月色正好,他却总忍不住去想象清冷月光洒在一地鲜血上的样子。
“我特么的还想躲在这过几天清净日子……”
李轩自嘲地一口气把水喝光,穿衣出门。他觉得自己必须去散散心,不然一定会被那残留下来的梦折磨疯了。幸好现在的虚空城早就被吴羽策重建过无数次,和梦里见到的有着天壤之别,不然触景生情只会让他雪上加霜而已。
刚走到门口,就看见吴羽策坐在正厅门前的台阶上,就着月光在纸上画着什么。
“你没睡啊?”李轩挺惊讶的,吴羽策一直以来都十分遵循人类的生活作息,睡得比他还早,今天不仅没睡,而且还没呆在房间里。
“我想到北边那块空地可以造这么一幢楼,上次出城的时候看到过。”他把手里的纸展示给李轩看,“不画下来怕忘。”
李轩蹲下身来,拿过纸看了一眼,顿时感到梦里那些恐怖的场景简直小儿科。
“那啥,阿策。”他努力寻找着有限的辞藻,“你确定……我们世界的某条街上,造着这玩意儿?”
吴羽策愣了几秒,说:“确定。”
“一定是你眼花了,我们的审美不会这么奇葩。你看这窗,这拐角,哪有这种形状的啊!”
吴羽策把纸和笔抛给他:“那你说该什么样。”
李轩问:“我画了你就能造出来?”
“凭空我造不出来,得看过。”
“那不就得了。”李轩把纸还给他,“总之,不要造这个。我敢保证我们的世界里不存在这样的建筑,不然一定会在微博上看到的。”
“微博是什么?”
李轩知道吴羽策对网络的概念十分有限,于是耐心地跟他解释:“微博就是我今天闲了想告诉大家中午吃了什么菜,就把它写成个公告贴在我家门上,你们都可以来看,还可以在底下贴小纸条跟我互动,哇塞这个菜好好吃哦我也想吃,太过分了我还没吃饭啊看到这个好饿,之类的。要是觉得我写得好,还可以把我的公告复制一下,贴到你家门上。”
吴羽策表示不能理解:“你吃了什么,管我什么事?”
李轩为自己精妙的比喻没有获得赞赏而感到挫败:“你不能理解微博的乐趣。”
“又没人跟我贴小纸条互动。”
“怎么没有,我们明天就可以试着玩玩啊?”
吴羽策不置可否,接过纸笔丢到一旁没再看一眼:“我先造楼。”
李轩脑内把虚空整个城市的大致地形过了一遍,指着某个方向帮他出主意:“城西第三条街那边不是有座很高的楼嘛,超过四十层的那幢。你可以照那个在城北再建个一模一样的。在我们那儿很流行,叫做‘双子楼’。”
“行,那就它了。”吴羽策豪爽地拍板定案。
“你建一幢普通的大楼得多久?”
“三五天吧。”
“真速度。你要是过来,我们所有的建筑工人都得下岗了。”
吴羽策一挑眉毛:“我建得快拆得更快。”
“行吧,那你加油,早点休息。”李轩拍拍他肩膀转身往回走,“我接着睡,好困……咦我刚刚要出门干什么来着……”
吴羽策目送李轩的背影晃晃悠悠地走进房间。又等了一会儿,动用法术感知到他再没有被梦境侵扰,已经安静地沉入深度睡眠,这才起身准备回自己的房间。
“谁会去造那种鬼东西啊。”他嘟囔着搓搓手指,把刚才画过乱七八糟建筑图的那张纸烧了。
7
城北的大楼彻底完成花了五天的时间,李轩去见识过,看不出什么门道。没有满地堆叠的钢材砖石混凝土也没有地基脚手架,但是房子就这么一层层延展了上去。
吴羽策站在楼下挥挥手,楼顶的栏杆和天线也凭空生了出来,按照他的标准,这幢楼就算是完成了。
而在那之前,李轩曾经亲眼见证他拆掉——或者说毁掉一幢看不顺眼的小平房。正如吴羽策所说,他的手指在墙壁上擦过,所及之处就瞬间化为极细小的沙尘逐渐坍塌,直到最后彻底消失不剩任何痕迹,如同从未存在过那样。
整个虚空像独属于他的大型沙盘,建造或是移除都只需要动动手的功夫。
“然后呢?”他跟在吴羽策身后问道。
“什么然后?”
“就是造完外观之后呢?不需要内部装修之类的吗?”
“不需要。”吴羽策看起来已经打算回家了,“我又不会进去。”
城市里的建筑在吴羽策眼里分为外观型和功能型两种,前者只有个空壳,里头可能连楼板都是不完整的,按他的话来说用处就是填充空地。后者则兼具基本生活设施的作用,比如他家、田地、深井和发电厂,还有李轩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建筑,他到这儿的第一个落脚地——那座地铁站。
他曾经问过吴羽策:“你出城的时候也坐地铁吗?”
吴羽策给出了否定的答案,表示只需要在两个世界通道打开的那天去湖边,自然就可以出去。事实上在那天虚空城的任何地方都有可能成为传送点,只不过每次他都从那走,习惯了。
李轩追问:“那你为什么要建它?”
而且它确实具备地铁站的一切功能,装修完善,满足列车出入和停站的一切技术标准,甚至还是城中唯二有电灯的建筑。
吴羽策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,只是说:“我觉得有用处。”
除了“迎接”被莫名其妙带进来的我之外还有什么用处。李轩腹诽着,忽然有一丝念头闪电般地穿过脑海,快得根本抓不住。
“我要回去了。”吴羽策说,“你还在外头待着?”
“不了,我和你一起走吧。”李轩急忙走快几步跟上去,“晚上在外头总觉得不安全。”
吴羽策轻笑一声:“有什么不安全的,又没人抢劫你。”
“不是……就觉得不舒服,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身边窥视,被盯着的感觉很不好。”
“你感觉挺准的。”
吴羽策说完,李轩还在那战战兢兢等他解释,结果就没了下文。
“是什么……东西啊。”李轩忍不住问。
“不好的东西。”
李轩似乎看见吴羽策的眉头蹙起又舒展开来,脸孔上那层时常让人感到疏离的冷意慢慢融化,变为某种让人安心的神情。
“没关系,它们怕我,也怕你的。”
李轩那一路走得都心事重重。他很愿意信任吴羽策,相信自己就算遇见不好的东西也不会受到伤害。更何况还有吴羽策在,他能够感知城内每一缕空气的流动,任何异动在他眼中全部无所遁形。
但是那种不舒适的感觉依然挥之不去,他能够感受到那些窥视存在于大街小巷角角落落,带着深刻的敌意,还有那天他梦里闻到的血的味道。
他鼓起勇气试着去触摸不适感最深重的那片地面,连同深呼吸那处的空气,却在碰到的那一刹那什么都感觉不到了。
那些东西的确怕他。可他只是一个从外面世界误入的,在未知异能面前毫无抵抗能力的普通人类,又有什么值得畏惧呢?
没等他思考出个所以然,吴羽策就敲敲门板示意他到了。李轩正想着要不今晚早点洗洗睡放松一下神经,吴羽策突然抱着手臂问他:“你觉得我房间怎么样?”
李轩在虚空住了两个多星期,吴羽策甚少主动找他搭话,都是他百无聊赖才会去开启一个新话题,通常就是关于虚空的闲言碎语,没有再往深处聊过。李轩觉得他们还不够熟,有些事他不合适问出口。
比如吴羽策生前是什么样的人,曾经过着怎样的生活,又怎会保持这么一个状态待在这空寂之城上千年。
只有一回,他试探性地询问了虚空的起源。吴羽策深深地看了他一眼,最后说道:“你以后会知道的。”
他曾经觉得那是来自于灵异故事男主角的故弄玄虚,但现在他隐约感觉到,那不只是一句敷衍搪塞。
李轩回过神来的时候看到吴羽策手里抱着个大花瓶,摆在他床头的真正价值连城的古董,手指尖上还托着面铜镜。
“我觉得你房间挺好的……”他急忙想要帮忙接手,完全没意识到吴羽策才是它的主人,而且人家抱着它其实毫不费力,“你这是要干嘛?”
“我想装修一下。”吴羽策言简意赅地回答,“帮我看着东西。”
李轩有种不祥的预感:“……你打算怎么装修?”
吴羽策说:“还没决定好,边弄边想。”
李轩想都不想脱口而出:“饶了你房间行吗?”
吴羽策盯着他,似乎在理解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。片刻过后,他一声不响地抱着花瓶端着铜镜转身走了回去,还不忘用脚把门带上了。
……完了完了,怎么看都是生气了。
李轩抱头后悔不已。这房子确实不太符合现代人的审美,但他不过是一寄人篱下的,又有什么资格来指手画脚?就算之前造双子楼时吴羽策听了他的意见,也不代表他有资格在人家处置自己房子的时候插手啊。
他想直接敲门去道歉,又怕那样显得太唐突,思来想去只好往自己睡的那间门上贴了张纸条。
“@屋主吴羽策先生:先前所言不甚妥当,望见谅。您的房子一切都好,居住其中十分舒适。若重新装修需要帮忙,请尽管开口。”
第二天起床,李轩发现下面居然真有张小一号的纸条,吴羽策清隽的字迹刻在上头:“@房客李轩先生:我不改了。就那样吧。 另:是这样回复吗?”
8
有了全新的交流方式之后,李轩蓦地发现吴羽策其实并不难相处。他很安静,心里埋藏了深厚一摞故事,写到脸上就全成了无惧无畏云淡风轻。或许因为他们到底隔了一道生死百载年华,生长于两个世界,李轩又能在他身上看到迥异于普通人的坦率干净。
和吴羽策在一起的时间,没有网络没有娱乐产品,书本只有些字迹都已模糊的古籍书册,现代设施少得可怜,过得简直像个苦行僧,但李轩却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。不用早出晚归挤地铁,不用按天算着交房租交水电煤交各种各样费用,不用忍受老板的压榨甲方的挑三拣四和同事的抱怨。这样的环境下,连日常生活的些许不便都显得愉快。
预想中的让人发疯的孤独和无聊并没有到来。
吴羽策愿意听他说外面的种种,并且不会嫌弃他偶尔的冒犯。三年足够令“城外”变得天翻地覆,市面上电子产品更新换代快如风暴,现代都市一天换个模样,李轩跟他讲很多很多他闻所未闻的事,末了还拍胸脯说:“你下次出来通知我一声,要买什么跟我说就行。那些收购古董钱币的十有八九不靠谱,你难得和外面接触,别被人骗了。”
吴羽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:“重要的东西我不卖的。”
李轩环顾四周,吴羽策房间几乎没摆什么现代物事,全是古色古香的。头次进来时只会觉得新鲜,现在越看越有种莫名的亲切。
“这里的东西都很重要嘛,你好好留着。”
吴羽策说:“好。都留着。”
第二天天气很好,有些冷,李轩难得在床上赖了一会儿。起床之后发现吴羽策不在房间,门上贴着字条:“@房客李轩先生:出门干活,你午饭自理。”
下面还配了张他自己画的、勉强能看出是幢低层建筑的图,水准依然不敢恭维。
李轩对着它们,露出了会心的笑容。他专业本来就是广告,又自学了点景观设计相关,这段时间老帮吴羽策的城市建设出主意,到后来干脆自告奋勇帮他整个重新规划,吴羽策居然也爽快地同意了。
于是李轩用一星期重新把虚空的地形考察了一番,并且记录下现有的建筑作为“素材”,最终给吴羽策制作了一份极其详细的规划图出来。这段时间吴羽策天天都捧着图往外跑,经常连晚饭都省了。
反正他用不着吃饭。李轩给自己随便弄了点吃的,下午心血来潮打算出门去看看吴羽策的成果。
冷空气被正午的阳光稍微驱散,李轩还是边走边缩脖子。已经是深秋了,他来的时候还是盛夏,连件外衣都没带。幸好吴羽策衣物齐全,他俩又身材相仿,借来穿就是。李轩曾经以为虚空的气候是吴羽策控制的,后来吴羽策告诉他能掌控的部分极其有限,城中四季轮转日月更替,并不为人力所改变。
独自走在清冷的街头,李轩没有哪刻比现在更能切身体会吴羽策之前的生活。虽然吴羽策自称实在无聊时可以一觉睡过几个月,那在漫长的时光面前不过杯水车薪。醒来之后睁开眼,不会有任何活物在城中驻足,他要面对的仍旧是满目空茫死寂。
吴羽策对此从来不以为意。
他是原本就如此强大,还是经过风霜雨雪千锤百炼,才成了现在的模样?李轩越来越好奇,却没发现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,自己的心疼痛莫名,变得愈发柔软。
离吴羽策的工作区域还有十分钟脚程,李轩在某个街口停住了脚步。直觉告诉他不能再向前走了,不然一定会发生某种他无法抵抗的危险。
然而已经晚了。左侧的空间忽然裂开一道口子,李轩只觉得什么东西正在把他的身体拼命往里撕扯,像是黑暗中蛰伏已久的猎人终于等到机会,扑向了它的猎物。事情发生在刹那间,李轩很快就觉得呼吸困难,咽喉处被扼住了,麻木从头顶开始迅速向四肢蔓延。
他对这种境况毫无抗衡之力,意识以极快的速度从脑内抽离。
回不去了吗?
李轩亲眼看着自己的手臂消失在那个空间里,但是他感觉不到任何疼痛,心里只剩下唯一的念头。
可惜他还没机会对吴羽策说一声谢谢。
要是他就此消失,吴羽策会怎么样?为这位不幸的匆匆过客哀悼几天,然后回到他原本无波无澜的日子,还是连这份情感都不会给予他?
虚空之城的主人用行动回应了李轩的胡思乱想。
一道暗红色的利刃划破空气,“唰”地刺穿了咬住李轩的东西。空间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吼叫,像某种野兽又像根本不存在于世的厉鬼,听得人毛骨悚然。吴羽策从远处风一般地掠来,嘴里念过几句咒文,那把刀立时便像有自主意识般飞回了他手中。
吴羽策的神情是前所未见的肃杀,简直要在脸颊上沾上几滴血,才能衬得起他此刻刀锋般的凛然与寒冷。
吴羽策抓住他的肩膀,用身体挡在他与那片区域中间。地面上一眨眼浮现出了层层叠叠的阵法,和他那日在湖边见的如出一辙,此刻上头浮现出的不再是柔和美丽如萤火虫的光点,而是充满杀意的刺眼红光。
李轩只能听见一阵震耳欲聋的爆裂声,随后归于平静,再无声息。
“你——”吴羽策抓着他的左臂,语气有些急切,“没伤到哪吧?”
李轩把左手翻来覆去看了看,确认安然无恙后深吸了几口气:“还好你来得及时。”
“我没想到它们居然还会打你的注意,明明一百多年都没有异动了……”
“吴羽策?你……”
“是我的疏忽,以后我会注意。”
“不是……”
“这只力量特别强大才会把封印撕开一道口子,我已经把它彻底消灭了,你放心。”
李轩终于忍不住,提高声音吼道:“阿策!”
被打断说话的吴羽策愣愣地看着他。
“你的手指怎么了?”
地面上的光阵消失的时候李轩就发现了。一开始他还以为是错觉,再三观察之后他终于确认,吴羽策的手正在从指尖变得透明。
现在已经连阳光都能轻易穿透了。
9
李轩握着吴羽策变得稀薄的手指,心脏被整个揪起来,弥漫上细密的钝痛。短短几分钟之内他俩调换了处境,吴羽策把他从危险中解救出来,自己却看上去快要消失了。
“一下子消耗太大……没事,等会儿就好。”
吴羽策示意他不用紧张,说完却踉跄了一下。李轩眼疾手快地扶住他,感觉怀中的整个身体都是凉的。
不是类似活人失温的触感,而是血液停止流动之后,如同死人一般的冰冷。
他不由自主地收紧手臂,吴羽策勉强抬起眼睛看着他,瞳孔中的光倒是一如往常不曾消散。
“让我离地面近一点……”
李轩急忙照做,半搂半抱帮着吴羽策缓缓坐到地上。地表立刻出现了类似树根一样的暗红色纹路,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延伸开来,一圈一圈缠绕上他的身体。
李轩的担忧终于在看到吴羽策的手指慢慢恢复原状之后放了下来,但还是有些不安:“你真没事?”
“力量见底没法维持实体而已。”
他伸手让李轩触碰指尖,证明体温确实已经恢复成原来的样子。
“吓死我了,我还以为你……”
“我没那么弱。”
吴羽策看起来神色如常,刚才随时都会碎掉的模样就像个彻头彻尾的错觉。但随即他又带着些难以觉察的自嘲道:“当然,也没那么强。”
李轩无暇去分辨那些微妙而隐秘的情感,只想快点带着吴羽策回去。经过刚才那一回,他意识到虚空完全不像表面上那样安详,任何一寸土地一缕空气都可能潜藏着危险。吴羽策仅仅是表面上复原,实际上仍虚弱得很,连佩刀都感应到他状况不好而发出不安的低鸣。
吴羽策还不太安分想去检查一下附近几个封印的情况,李轩不由分说地拦了他,握住他的手腕往家里的方向走去。
吴羽策没有做出任何不满或是反抗的姿态,任由李轩不怎么温柔地带着他走。一路上他们谁都没说话,吴羽策本来就不怎么主动挑起话题,李轩则是因为思绪纷乱,必须得好好整理清楚。
直到顺利踏入古宅大门,把吴羽策送回房间安置妥了,李轩才神色复杂地开口问道:“今天那个……是什么东西?”
“封印在城里的妖物。”吴羽策露出抱歉的神色,“我不是故意要瞒你。”
“……”
吴羽策的表情和语气明显是在向他道歉,李轩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反应,只好静静地等着他说下去。
“我和我的朋友没法把它们完全消灭。如你所见,消灭它们需要的力量太大了,我们只能选择封印……你放心,封印很彻底,今天只是个意外。”
李轩犹豫着猜测:“所以……虚空其实是为了镇守那些妖物而建的?”
“不。是它们不请自来,让我们不得不把虚空和它们一起埋葬。”
李轩想起梦中见到那些场景。原本繁荣而有生机的城市被吞噬成地狱,血水染红了整个湖面。
那种悲伤、愤怒与绝望是如此深刻和强烈,以至于他感同身受。
“那今天为什么不把它重新封印回去,而要耗费这么大的力量消灭它?”李轩心有余悸,“你差点消失。”
吴羽策抿抿嘴说:“你是虚空的客人。”
李轩胸口像是被什么噎了一下,再也没办法追问下去。为了这位冒失闯入添了不少麻烦的“客人”,吴羽策可以毫不犹豫地挡在他身前,几近失控地毁灭了让他陷入危险的妖物,自己却快要透支。
“……你才是这里的主人,我没有资格让你付出这么多心力来照料。”好半天他才能发出声音,“还要多久你的力量才能完全复原?”
“如果是完全的话,一星期。”
“那好,一星期,你就待在这里别动。”想想又补上一句,“我也不出门。”
“我不是病人。”
吴羽策不服气地站起身来,腰侧的刀却像听懂了李轩的话一样,刀身出鞘,较劲似地抵住了他的指尖。
“红莲,你——”
李轩把他按回椅子上坐着:“行了,你的刀都让你好好休息。”
“不让我出门,你让我干嘛?”吴羽策没好气地问。
李轩不知从哪儿摸出笔和纸来:“吃饭睡觉发微博。”
确认吴羽策已经睡下后,李轩盯着他房门上泄愤般的鬼画符,笑着摇摇头,弯腰贴上回复。
“早日康复:)”
快入冬了,天黑得很早,李轩也适时调整了自己的作息,打算过会儿就上床睡觉。经过前厅回自己房间的时候,他下意识地往墙上望了一眼——红色长刀悬挂在那里,收敛起了白天那股完全不能忽视的嗜血之气。
李轩不久前知道了它的名字,红莲天舞,和模样挺般配。感应到李轩走近,它发出了微微的鸣动,并不是不安的躁动,而是某种倾吐的欲望。
和吴羽策相处久了,李轩最近总觉得自己能弄懂它的想法。
他走过去,手指抚过修长冷厉的刀身:“你是在对我说话吗?”
鸣动更甚。
“嘘,别吵醒他。”李轩做了个手势,指指吴羽策的房间,“他很累。”
红莲天舞顿时安静下来。李轩正准备回房,长刀忽然擦过他的耳际,径直飞出门外,停在大门口的石阶上方,像是在等他跟上来。
李轩莫名觉得,只要他跟着红莲天舞走,之前所有隐约的线索就能串联起来变成一块完整的拼图。但是即便在睡眠中,吴羽策也能够知道他的所在,而他下午才答应过一周内不出门。
他不想失信于吴羽策。
红莲天舞的刀身已经泛出了隐约的红光,看起来急切不已。李轩一咬牙,还是跟了上去。
才走出几条街,他就猜到这把通灵的刀想要带他去往何处了。
湖边,墓碑旁。
10
湖边风大,雾气仍旧氤氲。李轩的外衣不怎么御寒,站了一会儿就感觉凉意都要浸到骨子里去。他对此浑然不觉,只是注视着那块字迹早就模糊的石碑,许久之后才下定决心,伸出手指颤抖着抚摸上粗糙不堪的碑面。
冰冷沿着手指弥漫到四肢百骸。李轩知道,它没有生命,却有故事。
关于虚空,关于吴羽策,关于他自己的故事。
在他触碰到墓碑的一刻,仿佛万物复生,暗流涌动,千百年虚无的时光隔着不可跨越的鸿沟,猝不及防地向他扑过来。
红莲天舞原本平静地躺在他脚边,此刻忽然飞到空中,又再次笔直地插入了地面,正好钉在碑前法阵的中央。那处霎时裂开一道口子,里面朦朦胧胧闪出淡蓝色的光。
李轩走过去,扒开潮湿温润的土壤,把那件发光的东西小心地捧了出来。
也是一把刀。
同红莲天舞的样式如出一辙,刀身流丽修长,有着优雅又锋利的弧度。唯一不同的是红莲的刀身是妖艳如火的红色,而这把刀则是沉郁深邃的蓝。
“是你。”李轩喃喃地说,“好久不见了。”
刀身随着他的话语浮现出浅色的纹路,与红莲天舞一道发出了极为契合的鸣响。
李轩扶着额头,半天无法做出任何动作。汹涌而来的记忆张牙舞爪地霸占了他所有的思考能力,一时间要接收的信息太多,快要超出他的承受范围。
灌入脑海的,是整个“故事”的来龙去脉。
此时李轩终于能够确认,这段时间断断续续的梦境全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。他原本就是这座城的主人,吴羽策则是他最重要的战友与伴侣。安宁幸福的时光十分短暂,某日虚空被强大的妖物入侵,生灵涂炭血染山河。他们凭借肉体凡胎无力阻挡,终于决定使用禁术,将妖物与虚空城彻底封印。
相应的代价是,护阵者以生命为祭品,当场死亡,绝无生还可能。而施术者将同它们锁在一起,无生无死,不入轮回。
两者相比,无疑是后者更让人望而生畏。
那一世,李轩最后的记忆停留在阵法启动的时刻。再次睁开双眼之际,他发现自己已在三途河岸,即将前往转世。
他这才知道,吴羽策偷偷在阵法上动了手脚,取代了他施术者的位置,将被永远地关在虚空之中。他的爱人代替他成为了孤独的守墓人,直到沧海横流天地崩裂。
而他则将忘记诸般前尘往事,重新成为普普通通的人,或平凡或精彩地走完人生。
从相识到分离,吴羽策只欺骗过他这一回。
李轩崩溃般地想回头,他愿意用一切代价来换取吴羽策的魂魄,哪怕和吴羽策一起变成孤魂野鬼不入轮回也好。但是已经来不及,连嘶吼声都无法传出去,忘川河水没有为他的绝望与悲伤泛起哪怕一点波澜。
就如同眼前这如镜的湖水,日复一日亘古不变,见证着如今高楼的兴起和坍塌,虚空曾经的繁华与毁灭。
李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,他恍恍惚惚地推开房门,吴羽策正坐在前厅的欧式长沙发上等他。
他抬起头,像往常一样说道:“你回来了。”
被这双漆黑似墨的眼睛注视着,李轩只觉得所有的心思都无所遁形。吴羽策毫无疑问知道他的去处,十有八九也明白坟墓和四轮天舞对记忆的影响。
只是他已经无暇再为毁约而心虚道歉了。千思万绪盘绕在心里,让他如鲠在喉,最后只能走上前,把吴羽策轻轻拥住。
触手可及的皮肤温热,甚至还能感觉到跳动的血脉,让他错觉他们还像过去一样,肌肤相亲,无间无隙。
他说:“我回来了……回来了。”
吴羽策安抚地拍着他的背,语气中带上了不自觉的笑意:“这次你去了好久。”
“对不起。”李轩的手臂越收越紧,声音发颤,“我很生气,你怎么可以这样自作主张,不和我商量一下就拿走了应该由我承担的东西……但是……”
但是他怎么可能为此责怪吴羽策。
为他毫不犹豫地承受无比沉重的代价,现在依然可以随时为他以身犯险的吴羽策。
“我一直希望你能毫不知情地活下去,和虚空再无牵连。这个愿望从来都没有改变。”
吴羽策的吐息落在他耳际,一路痒到心间。
“但是后来我发现,不管你转世多少次,还是和这里有斩不断的联系,总会被各种契机带回来。”
吴羽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依然是淡然的,好像讲述的事情和他俩无关。李轩一时没能想到这句话代表的意思,下意识地接口问道:“什么意思?”
吴羽策不露痕迹地从他的怀中离开,脸上浮现出怀念的神色:“我遇见过每一世的你——他们的外貌、性格和人生际遇各不相同,但是我一看就知道。”
说着又朝李轩眨眨眼:“所以在地铁站我才会生气你怎么又来了。不过就是走个过场装装样子而已,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。也会把一切都想起来,我拦不住的。”
李轩的眼前放走马灯似地闪过一幕一幕,就像在播放黑白默片。吴羽策同每一世的他相逢,或许还曾经相爱,却永远无法相守相伴。他们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,生死有别,即便能在一起,也不能拥有同样流逝的时间。
吴羽策在这里,等着与他相见,然后不可阻挡地再次离别。
对吴羽策而言,那就是无法打破的轮回。
他究竟是磨练出了怎样的心境,才能露出这般得其所望的表情,把日子过得这般安然?
李轩想,不能参与吴羽策经历过的漫长岁月是他莫大的遗憾。但是他知道,吴羽策从来都不会惆怅,也从来不曾后悔。
他重新伸出手臂,把那个他错失许久的人狠狠按在胸口。而这次,吴羽策同样也回抱住了他,手指紧紧地抵住他的背脊。
12
李轩自己也不记得后来抱着吴羽策翻来覆去折腾了几回,从前厅的沙发到卧室的雕花床,反正在哪都不会有外人看到。餍足后的睡眠格外香甜,李轩醒来时已经天光大亮,自己躺在吴羽策的房间里,吴羽策半靠在他边上,正捧着他的手机看里面存的小说。
恢复记忆之后,他想起了这本来就是他的房间,现在自然物归原主。里头的摆设每件都还是熟悉的样子,难以相信它们是那么久之前的古董。
“我靠法术维持的。”吴羽策这么告诉他。
李轩凑过去看吴羽策在读什么,一看之下感到有些窘迫。他上下班需要挤很久地铁,手机里存了不少小说电影之类打发时间,反正也不走心随便看看。这会儿吴羽策正翻到一篇典型的起点后宫种马文,本人情绪稳定,李轩倒是先躺不住了,急忙去把手机抢过来。
“那啥……这篇不好看,我给你找找别的。”
“是不好看。”吴羽策点头同意,“这些男主角怎么都这样啊。”
李轩不知道为啥有点儿心虚:“哪样啊?”
吴羽策没回答他,手指了指屏幕列表上的另一篇文:“就这篇还不错,男主角我很喜欢。”
是一篇叫《网游之近战法师》的。
“我也挺喜欢的,男主角很厉害。”
吴羽策半抬起眼睛瞥他:“你以前也很厉害,我打不过你。”
李轩对此表示意外:“你以前从没这么说过。”
“没说过,但是我知道。”
李轩觉得挺可惜。前世掌握的咒文术法倒是全在脑子里了,可是没有后天修炼的灵力压根没法发动,只剩下四轮天舞还听他的话。
吴羽策还不愿意教他怎么修炼:“学那些干嘛,回去之后又用不着。”
“啊?”李轩搂过他肩膀,表情显得不可思议,“回去?”
吴羽策敛了脸上浅浅的笑意,正色问道:“你不打算回去?”
李轩语塞。
他最初被困在虚空的时候,确实存了些得过且过的心思,也常常陷入捱过一年后该怎么收拾烂摊子的烦恼。后来就逐渐把这些抛到脑后,开始享受起世外桃源般平静安稳的生活,唯一挂心的只有城外的亲人朋友。如今他把前世过往全数记起,在记忆与感情的双重作用下,吴羽策成了印在他心中最重要的,无可替代的存在。
他曾经想过在这里和吴羽策过一辈子再也不离开,却又为这种念头的不负责而深深困扰。
世间安得双全法。
“是啊……回去。”李轩苦笑着喃喃自语,“我应该回去的。”
吴羽策替他下了决定:“你应该回去。”
李轩一直都没有放开抱着吴羽策肩膀的手。他比任何人都懂这个人的倔强,连刻刀般的时光都改变不了他,自己就更是痴心妄想。
吴羽策从来都没有动摇过的愿望,就是希望自己能做个普通人,享受所有平凡而微小的幸福。
如果选择在虚空寿终正寝,他的灵魂就会被困在这里再也无法出去,让吴羽策所有的努力都付诸东流。
就算他只是在这停留个三五年,出城之后也势必与社会脱节,再次融入社会的过程是漫长而痛苦的,这同样与吴羽策的意愿背道而驰。
要想尊重吴羽策的付出与牺牲,他就别无选择。
“我答应你。”
李轩的语气恢复了平静,听不出下头藏了多少矛盾挣扎,随意得像在确定今晚吃什么一样。“时间一到我就走。”
“到时候我送你。”
“我……该怎么走?像你一样去湖边吗?”
“不是。”吴羽策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,把手机拿回来继续看起小说,“你还得像来时那样乘地铁回去。”
“所以那里有灯,你早就等着我。”
吴羽策鄙视他:“别自我感觉那么良好行吗。”
“嗯?不是吗?”
“我就随便一猜这次你会怎么来,结果猜对了。”
李轩笑了笑,没有戳穿他。打从恢复记忆开始他就知道,那天吴羽策是特意出现在地铁站的。他知道李轩的到来不可避免,又无法确定会因为什么契机,以怎样的方式发生,所以才建起了一座地铁站——那是李轩使用最多的交通工具,这样可以让那个“契机”和地铁扯上关系的概率无限放大。
吴羽策担心万一李轩没能及时见到那个带他回家的人,会很容易迷失在空寂的城里。而如果自己感应到他的到来再赶过去,对方则有可能因为帮助出现得太刻意,而无法卸下防备交出信任。
从他们还未相遇开始,吴羽策就已经把所有事情都计划妥当了。
这会儿已经入冬,稍微动动就有冷风透进来,吴羽策浑然不觉,穿着短袖露着手臂。李轩看着都替他冷,掀开被子把他一起裹进去,又闭起眼睛打算假寐一会儿。吴羽策柔软的头发落在他脖子上,偶尔随着脑袋的小幅度动作磨蹭几下,除此之外时间仿佛是静止的。
忽然李轩梦呓般地开口道:“我来这快半年了。”
吴羽策对时间没什么概念,下意识地切出去看了眼日期:“差不多。”
“我记得过两天是你生日。”
吴羽策的声音闷在被子里听不太清:“上回过的还是农历。”
“上回?”
“你上次来的时候。”
“哦……大概那个时候比较流行过农历的生日吧。我不会算,只知道你是冬至生的。”
“死人还过什么生日啊。”吴羽策说出这话的时候居然显得有些愉快,“我不爱吃蛋糕。”
李轩失笑:“这儿也没蛋糕给你吃啊。”
“那造个新房子算庆祝?”
“你是不是还想挂个大幅照片在门上啊?”
吴羽策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说:“很傻的。”
李轩揉了揉他的头顶,冒着寒意翻身下床:“你再躺会儿,我去洗漱啦。”
吴羽策含糊地应了声,重新卷好被子看得入迷。
李轩边穿衣服边想,他简直像是拥有了一个家。他和他的爱人在床上亲吻缠绵,而后甜蜜地讨论起生日应该怎么度过,那样静谧又热烈。
他实在太留恋那种感觉,不愿意松手之后指间什么都留不下来。而且他的爱人为他做了这么多,他无法回报万分之一。
从这一刻起,他暗自对未来下定了决心。
13
开春之后,李轩思虑再三,终于在某个夜晚跑回湖边,把四轮天舞照原样埋了回去。
好不容易泥土打理平整,一回头吴羽策站在他身后:“都拿出来了干嘛还放回去?红莲跟我告状来着,他俩好不容易才能见一面。”
“虚空城主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嘛,尘归尘土归土挺好。”李轩抱着手臂装深沉,讲完才反应过来,“不对啊,它本来不就是你埋的吗?”
“我埋是因为你死了。现在你活着,应该让它见见光。”
吴羽策按住怀中不住躁动的红莲天舞,在刀身上抚过以示安抚,连李轩都能感受到它的委屈不平了,不由得觉得有点抱歉:“要不我再挖出来?”
吴羽策耸耸肩膀:“算了,四轮脾气好,放哪都行。”
李轩说:“物似主人形嘛。”
风平浪静的日子让时间溜得特别快,吴羽策不知道天是热了还是冷了,只能凭借景致外物对季节有个模糊概念。他看到墓边又冒了一片新绿色,湖面上的冰也融干净了,于是问李轩:“春天到了吗?”
“嗯,立春早就过了。城里比较冷,最近才刚暖和起来。”
吴羽策说:“你们都说这儿冷。”
“是真的冷,外套挡不住的那种。”李轩搓着手,指尖已经很凉了,血液都流不过去。出门的时候还挺舒服,在湖边站久了寒意又从底下开始往上冒,让他想起一个词叫春寒料峭。
其实气温只比外头的平均温度偏低些许而已,但是因为城里没有人,总显得分外冷寂些。
吴羽策穿了件黑色修身的打底衫,被衣服包裹着也看不出什么肌肉线条,只剩下瘦。李轩简直能想象出冷风透过衣服渗进皮肤的感觉,心脏也跟着颤抖了一下。
他走过去把人揽在怀里,吴羽策象征性地挣了挣:“冷。”
“抱着还冷?”
“你冷。”
李轩抱得更紧了:“我不冷。”
吴羽策转过身去看他,又看看手里揣着的红莲天舞。
“它说被我抱着冷死了。”
“小样儿还敢嫌弃你。”李轩打趣地敲敲刀柄,“等会儿把它也埋进去算了。”
吴羽策嘟囔了一句:“……它生气了。”
“不是吧!心眼那么小,怎么一点都不像你啊!”
“谁跟你说刀像主人了。”吴羽策嗤之以鼻,“你每次来的时候性格都不一样,难道四轮还得跟着你变不成。”
“也是。”
李轩咬着吴羽策的耳朵,感觉到怀里的人一瞬间绷紧了身体,又很快舒展开来,安心地倚着他。
“要不你跟我讲讲他们都是什么样的人呗?”
“这么多讲到天亮也讲不完啊。”
“明天也可以继续讲嘛。”
吴羽策不懂李轩对前世莫名的执着。虽然他每次出现在眼前时都会换了外貌和个性,对自己的记忆也被重新清零,但他灵魂的模样却从未改变过,永远都是最初他们相识时的样子。
然而对李轩来说,自己和很多陌生的,毫无关系的人分享了吴羽策,这令他多少有些无法释怀。
“行吧。”
吴羽策包容了他的任性,低下头仔细想了想:“我死后第一次见到你是在城外。莫名其妙就在开门那天出去了,很茫然,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,也不知道怎么实体化。”
“有一个男孩子跑过来对我说,大哥哥,下雨了,你不怕淋湿吗……我才意识到你看得见我。”
“后来你借给我一把伞,我一直没还,就是墙角立着的那把。”
李轩听得目瞪口呆:“我还有这种特殊能力?平时晚上上厕所也没见什么奇怪的东西啊……”
“大概是因为灵力还有残留吧,现在肯定没了。”
“真可惜。”李轩深表遗憾,“不然搞不好在街上还能遇见你。”
“遇见了你也不认识我,我在外面和普通人没两样的。”
“普通人会带古董急急忙忙随手开个价卖了然后带着现金去买手机吗?实在太可疑了,警察叔叔没把你带回去问话算你运气好。”
吴羽策瞪他:“……你还要不要继续听了。”
李轩半真半假地赔罪:“我错了。当然要听。”
“后来几世都大同小异,什么进京赶考的书生在破庙过夜啊不小心触犯了风水禁忌啊,脚滑掉进河里差点淹死啊,总之各种各样不请自来……你笑什么!”
李轩揉搓着面颊,好不容易才让脸部表情恢复正常:“原来我的情敌都那么蠢,放心啦。”
“……”吴羽策懒得跟他说话,一甩手就要走人。李轩加快脚步跟上去继续追问:“还有呢?有没有英俊潇洒英明神武一点的?”
“有一世你是个将军。那次是唯一一回不用我赶人,你就自己急着回去的。”
“因为战乱?”
“对,你急着回去保家卫国。”吴羽策忽然露出些难得的憾色,“可惜我帮不了你,也救不了你。”
李轩很容易就猜到了那一世的结局,生怕吴羽策想起令他难过的往事,急忙说:“你帮我的已经够多了。”
吴羽策转过身停下脚步等他:“你也教了我很多——没有你,虚空不会是现在的样子。”
他的声音讲故事时带着娓娓道来的低沉沙哑,平时又清朗好听,字字饱含坚定与从容。李轩觉得吴羽策身上有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量,能让人不由自主相信他说的一切。
当初他也是被吴羽策护阵时丝毫没有异样的表现迷惑,才没能发现他在阵法上动的手脚。
放眼望去,这座城的样子和他初到时相比又变得天翻地覆。高楼大厦掩映在夜色里,影影绰绰地沉默着。
“我很幸运还能回到这里。”李轩说,“也很高兴能想起你。”
“我也很高兴。”吴羽策弯起嘴角,就如同上次在湖边朝他微笑时那样毫无阴霾,“这句话我从来没对你说过。”
李轩听了十分受用,表面上仍旧一本正经地问道:“这回怎么突然想起来要说啊?”
吴羽策教育他:“现代人要开放,别含蓄。”
14
李轩总是错觉自己在吴羽策面前像个小孩子。面对即将到来的分离,吴羽策显得很淡然,而他则比第二天就要上考场的高三学生还紧张无措。
也难怪,尽管人家基本上与世隔绝不闻城外事,好歹较他多阅了成百上千年的风云变幻,就算做不到心如磐石至少泰然处之还是没问题的。自己那二三十岁的年纪放社会上连根草都不算,更别说在吴羽策面前。
“亏了亏了。”
吴羽策刚回来就听李轩在那念叨,过去顺手一揉他脑袋:“亏什么?”
“你看啊……刚来的时候,我觉得你什么都不会,连手机都不会用,教你的时候别提多有优越感了。”李轩把吴羽策的手从他头顶拽下来握着,“结果我发现,你知道的事比我多了去,就算我恢复了记忆也比不上你的十分之一。”
“大多数都是你告诉我的,有点自信。”吴羽策从口袋里摸出iPhone递给他,“拿着,别忘带走。”
李轩的声音有点发闷:“忘了回去再买就行,这个送你。”
“这里面的小说都看完了。”
“汤姆猫呢?”
“玩够了。”
李轩死活不肯把手机收回去:“你给我个借口换新手机成么。”
吴羽策眨眨眼:“哦。”
“……哎,等等,卡还我。”
iPhone的SIM卡不好拔,李轩折腾了好一会儿都没搞定,最后说:“算了。”
吴羽策说:“你回去要联系很多人,没通讯录不行。”
李轩眼神飘了一会儿:“呃……其实也不一定非要联系。”
吴羽策看他整个人都期期艾艾患得患失的,又忍不住把手放回他头发上:“别这幅表情,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。”
李轩更失落了:“分开一年只能见一天,你听过牛郎织女的故事吗。”
“牛郎织女是光年计的,咱俩比他们近。”
李轩这会儿没啥心思去惊讶吴羽策的天文知识,不死心地问:“你真的不能在外面待满一年吗?带上充电宝也不行?”
吴羽策很无奈地摇头:“不行。”
之前吴羽策跟李轩解释过,如果把他的存在比作电子产品,灵体化是待机状态,实体化就会加快电量消耗,而呆在虚空的土地上等于连接着电源。出去之后没有了灵力来源,就算一直维持灵体也顶多只能存在一个月,然后魂飞魄散彻底消失。
就算把虚空所有能储存灵力的容器都装满带走,也不过能抵上三个月的消耗。
“好吧……那明年一定来找我,我带你外头好好玩一圈。”
“嗯。”
“你知道怎么来我家吗??”
“我这边可以定位,挺准的。你等着就行。”
吴羽策帮着李轩把行李都检查了一遍——其实根本没什么东西——站起身来拍拍他:“走吧,现在过去差不多。”
李轩盯着吴羽策的脸半天没吭声,直到吴羽策疑惑地摸摸脸颊:“有脏东西?”
“不是。”李轩忽然笑了一下,“以前每次放假结束回学校,我妈送我上飞机的时候也这样。”
走出家门的时候,李轩看到面前的景象,呆呆地站在原地半天没动。
他早就习惯虚空一到晚上就陷入完全沉寂的黑暗之中,而现在映入眼帘的,却是霓虹灯火亮如白昼。
“这是……”
吴羽策挑挑眉毛:“你不是喜欢开灯嘛。”
李轩这才知道吴羽策这两天出门都是去做什么。璀璨盛景为离别绽放,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,边挪步子边说:“多浪费电啊。”
吴羽策照例给了他一个我行我素千金难买爷高兴的回答:“我的电。”
走在这样的街上,恍惚间以为自己已经回到了现实,回到了那个夜晚会被灯光刺痛眼睛的繁华世界。身边是穿梭如织的人流,亮及天空的光晕让城市永不入眠。吴羽策就在他身边,他们并肩而行十指相扣,就像随处可见的普通情侣,随时都可以和人群融为一体,没有任何区别。
如果可以,他愿意用尽生命来换取这样一天的到来。
吴羽策抬抬下巴:“到了。”
地铁站的入口在一片色彩斑斓中显得如此不起眼。李轩没话找话:“就从这下去吗?”
“嗯,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。”
“票价多少?”
“不要钱。”
“我人生两次逃票就全贡献给你了。”
吴羽策说:“下次就不用逃了。我改一下出站闸机,专门问你收钱。”
顺着原路走下去,自动扶梯、自动售货机、无障碍电梯……甚至纯白色车门大开的地铁,所有东西都与他来的时候一模一样。
吴羽策走到售货机面前拿了盒雪菲力出来:“明年来找你的时候带我买点这个。”
“你喜欢喝?”
“味道没差别,口感很舒服。”
李轩突然一把将吴羽策扯进怀里,手臂紧紧地箍住他的肩膀。夏天的衣服薄,他能感觉到吴羽策偏低的体温和瘦削的骨骼,唯独没有心脏的搏动。
他们身高相仿,抱在一块儿就是个说悄悄话的好姿势。李轩叹了口气说:“现在不含蓄是不是已经来不及了啊。”
吴羽策毫不犹豫地回答:“你跟我上床的时候就没含蓄过。”
“吴羽策,我爱你。”
“……算了,你还是含蓄点吧。”
再怎么不舍得,车终究是要上的。
李轩刚刚踏进车厢,车门就在他身后关上了。他想起来还有没说的话,急忙转身想朝窗外比口型,一下子就看到吴羽策站在窗外安静地注视着他。心底所有波澜喧嚣在这瞬间全都消失殆尽,无论天上地下还是古往今来都只剩下这个人的影子。
于是他什么都没有说,只是挥了挥手,仿佛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告别。
列车很快启动,面前的世界被飞速带着后退,很快驶进隧道,铺天盖地压过来一片漆黑。李轩隐隐约约看见吴羽策转身走了,又好像没有看见。
车厢里的颜色随着列车的行驶被逐渐染回来,让他错觉自己在观看一部倒放的电影。
胶片将被倒至起点,而他也要从梦境回归。
尾声
吴羽策走出家门,夕阳穿过路边树叶的缝隙温柔地透下来,不规则的光斑落在脚面。
这棵树是几年前李轩回来的时候他们一起种的,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虚空的自然环境合适生长,又或许是这株植物神经粗大完全感受不到城里封印的东西,总之个头蹿得特别快,这会儿已经能够遮住好大一部分太阳了。
手指碰到粗粝的表皮,吴羽策惊讶地发现居然连树干里都存在通往城外的门。虽然定位不太对,随便穿过去可能会掉到海里。
好在他今天也不用出去,因为李轩会回来。一年见一次面不算太难熬,就好比恋人远在联系不易的异国他乡,毕竟有份念想。
每年门开的时间会有微妙的差异,通常是在中元节的午夜时分,正巧合着李轩搭上末班地铁的时候,百试百灵。吴羽策在城里晃了一圈,眼见太阳下山夜幕笼罩,盘算着时间差不多了,顺手把灯打开就往地铁站走去。
还没等走过路口,他就感应到列车进站的讯息。等他走到站厅上层时李轩已经很自觉地把售货机装满了,正准备上楼。
吴羽策站在上面朝自动扶梯下喊:“今年来得真早!”
换来李轩笑得格外灿烂的脸。
吴羽策莫名觉得他和往常不太一样。
他们交换了一个拥抱,吴羽策问他:“打什么主意呢?”
李轩连带声音都很雀跃:“我今天不回去了。”
吴羽策以为自己听错了“……什么?”
“我辞职了,现在是自由撰稿人。”李轩示意吴羽策看他手里拎着的笔记本电脑,“这些年零零散散出了几本书反响还不错,总算有资本当专职的了。消失一年也没大关系,只要能交出稿,其他时候编辑说随我干嘛。”
吴羽策半信半疑:“有这么好的事?”
“过程有点坎坷,但是应该没问题了。我说我要闭关创作别来打扰,没人有异议。”
看到吴羽策难得露出了矛盾的表情,李轩认真地说:“我没有为了和你见面勉强去干不喜欢的工作。现在这样很好,比以前自由开心不知道多少倍,我很满足。”
“可你也不能一直待在这儿吧。”吴羽策的语气有些无奈又难掩欣慰,“你这稿子写完了交给谁去,又哪来新的灵感。”
李轩单手搂住他:“这事儿以后再说,我好饿。”
他们一起来到地面上。星光在满城霓虹的映照下未曾黯淡半分,倾泻下来笼罩了他们,如同永恒的颂歌。
吴羽策反手回抱过去,轻声说:“行,以后再说。”
还有很多以后。
吴羽策想,他和李轩大概生来就是注定要彼此成全的。
山河万古,各偿所愿。
-全文完-